年轻的陛下沉默,年轻的阿照还之以沉默,她大胆地观察起这座皇帝居住的宣室殿,地上铺着红毡,四周也没有任何纱帐窗幔等装饰,左右两面墙靠着的是两大排书架,上面堆满了竹简。陛下坐在他日常处理政事的案后,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帝国的羊皮地图,颜色已经泛黄,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,地图的两侧挂着弓箭,而长案右侧的剑架上放着一把宽剑。阿照想在地图上找找自己的家乡百越旧地,自被大秦攻破后已经改名为南海郡,阿照记得在离长安很南、很远的地方,但是那一块被年轻的陛下的身影挡住了。

    “你看什么?”这是他和我说过的第一句话,我将永远记得,“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朕看?”

    我看的不是你,阿照在心里回答,但是她没有说出口,而是看着年轻的陛下,依然报之以沉默。

    “朕在问你话,你会说话吗?”年轻的陛下有些不耐烦。

    我当然会说话,阿照心想,但她并不想回答这个不成问题的问题。

    一些舞伎女孩们夜半的悄悄私语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,她们总提起秦昭襄王的王后——始皇帝的生母赵姬,她们说她也是舞伎出身。阿照从未认真细想过她们说过的每一句话,但是这一句却不知何时扎根心头,此时冒出小荷尖尖角。

    在年轻的陛下生气之前,阿照先开口,用她所能做到最轻松的语气说道“我叫贾照,一起跳舞的女孩们叫我阿照,你叫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?”年轻的陛下显然始料未及,像个懵懂男孩,但很快就反应过来,“朕的名讳岂是随便能告诉人的?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要死了,知道您的名字是我死前唯一的愿望。您抛下新婚的皇后拉着我离开了宴席,摄政大长公主殿下一定会杀了我,如果不是今晚,就一定会是明天早晨。在我的家乡南海郡,如果一个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一个女人,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在上天和宾客的见证下结为夫妻,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离。请告诉我您的名字,我保证只在心里默念,不被他人听到。当死亡来临的时候,您的名字会给我勇气。”阿照鼓足勇气挺起胸膛,她听到自己的颤抖的声音,但对死亡的恐惧,和年轻的帝王隐而不发的沉默带给她沉重的压力,眼泪终于在话音落下时,适时滚落。

    “你是百越人?怪不得楚舞跳的那样好。”年轻的陛下又恢复了少年老成的神色。

    阿照的心一沉,年轻的陛下只是看上去年轻,他有一个老人的灵魂,他看穿了我。他知道我在干什么。

    阿照低下头“从前是百越,现在是大秦帝国的南海郡了,陛下。”

    年轻的陛下又道“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否属实,不过在大秦,临死前默念一个人的名字,八成是要诅咒这个人,生生世世要与他纠缠,有仇报仇,有冤报冤。你要与朕报的是哪一种?”

    阿照抬起头,对上年轻的陛下饶有兴味的目光,然后迅速低垂双眼,诡异而又漫长的沉默,她在心里默默地数数,她害怕对话还要继续,但更怕对话就此戛然而止。我只有这一次机会,如果不能让他记住我,就只剩死路一条。八,九,十……我该继续说点什么吸引他的注意,还是就这样沉默?十五,十六,十七……我足够美貌吗?我足够有趣吗?我足够用只言片语就唤起他丁点怜惜,继续活下去吗?铜漏刻的滴水声声入耳,二十九,三十,三十一……直到他终于走到自己面前,用手指托住自己的下颌,抬起她的脸与他目光相对。

    “朕不能告诉你名讳,即便告诉了你,你也永远没有机会叫,但是朕可以满足你一个其他愿望,你想要什么,不要怕,尽管提。”

    她提了。

    “请让我在死前做一次真正的女人。”望着年轻的陛下朗月一样的双眼,她一字一句轻轻地说。

    而他满足了她。